《蔷薇岛屿》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 手机用户可访问:m.bookben.cn Unit 1 行走,行走旅行夜车 我已经很久没有坐过夜车。很多年前,我去福建旅行,搭工厂的货车回家。那是庞大的车子,开起来轰隆轰隆地响。我和4个男人同行。他们轮换开车,且深夜上山路的时候,要提防抢劫者。这是真的事情。在开过一个道路曲折,树木茂盛的山岭时,他们议论这就是上次出事的地点。抢劫者把人杀掉,把车子开走。 车子开了约40多个小时。我们在后排窄长的车座上睡觉。他们停车吃饭,我也跟着下去。他们都是体力劳动者,强壮,不爱说话,眼神直接。车子在深夜和凌晨行驶的时候,因为人车减少,开得像要飞起来一样,简直疯狂极了。窗外是黑暗的平坦的公路。车灯照亮田野和树。还有关了门的小店。开出福建省道的时候,天下起了雨。 一直还记得这件事情。黑暗中的车座,摇晃颠簸。在陌生人的货车里,夜晚变得神奇而诡异。在平原,山谷,村庄,小镇之间穿越的速度及空间换转,使生活显得似乎永远都不会有停顿。我想我大概是注定要背弃自己的故乡,并走在路上的那种人。因为,在那一刻,欲望无止境,并且如大海呼啸。 在越南,我的夜行车程只有一段。是从河内到顺化。买的是旅行公司的联程票,可以选择任意时间搭车赶路。越南的整个旅行服务系统完整而成熟,这在很多细节上都能体会。他们的三轮车夫都会说英语,这在国内似乎就有困难。 夜色来临。马路边上的鬼佬三三两两地聚集。有些人一路上都在照面,在旅馆,餐厅或者酒吧。都已经很熟悉。他们在路途上是沉默的,有时低声说话。从没有任何抱怨。就像动物一样强壮而忍耐。每个人手里拿着一本Lonely Planet的旅行书,从他们富裕的国家出走,绕着地球行走。 身份不太明显。在美国做软件的台湾人,在利物浦做地产的英国佬,画画的法国女人,做摄影工作室的瑞典男人,在公司里任职的日本女孩……诸如此类。都独自出行。衣着很随意,背着巨大的背囊。聊天时就会非常健谈。有礼貌而温和的笑容。总是会对陌生人微笑。会记得不给别人添加麻烦。会遵守次序。 这也让我想起偶尔在路上碰到的国内旅行团。一大群人,大呼小叫,塞住流动的路口,让别人不得行。到处留影拍照,到处丢垃圾。中国人大声说话的样子,在那时候是让人羞愧的。我总是快步走过他们。旅行团这种旅行方式本身就有问题。就像国内的诸多体制和环境,唯一起作用的就是对独立性和个性的破坏。一个人如果没有个性,没有自己的个人空间,自然也就无从提起去考虑和尊重旁人的个性和个人空间。 旅行公司的人把大堆大堆的背包塞进车子的行李仓里。大家开始上车,挑了位置坐下。年轻的白种女孩很快就脱掉鞋子,把赤裸的脚搁在椅子架上。脱下柔软的T恤塞在脖子下面。拿出厚厚的英文小说。带了甜食,巧克力,曲奇小饼干,把它们放在小布包里。这都是坐夜车的经验。毕竟一整夜无法好好睡觉,在车上颠簸,不是舒服的事情。 车子缓慢地在市区里兜转,一家旅馆一家旅馆地去接客人。要上车的旅客可以在自己的旅馆里等待。就这样,我再次观望了夜色中的河内。灯光闪耀的Old Quarter,像一艘起航中的大船,充盈着音乐,食物,人流,气味和声响。然后车子开往黑暗的郊外。 满满一大车的鬼佬。没有人说话。身后那个年轻的英俊男人开了小灯,彻夜地看书。而旁边两个天真丰满的欧洲女孩,已经像猫一样蜷缩着入睡。大巴车行驶在夜色的大路之中。速度并不是非常快。也许应该可以更快一些。 有一次,在湖北,我坐公车,那辆两节车厢的破旧公车在武汉拥挤的马路上,开得飞快,转弯时发出刺耳的冲击声音。整辆车子,被一种全神贯注的不可遏止的张力控制。没有人可以逃脱。车厢里的人一言不发,全部被那个可怕的司机给震住了。 我却喜欢他。他看起来是非常普通的男人,但技术高超。只有自信的人才可以肆无忌惮。一贯如此。但我相信他很快就会被开出局。他如果能够拥有自己的一辆车,就再好不过。我希望能有这样自信的男人,载我去兜风。 听着车厢里的寂静。寂静像夜色无边无际。窗外是黑色的田野和零星的灯火。我喝大瓶子里的水。不吃东西。听任自己的思绪一波一波地荡动。时光中每一个能够沉思默想,浮想联翩的瞬间,都让人感觉欣慰。多么难得。我们在深夜中远离了一切尘事喧嚣,而脚下的路,却依然在继续。 小时候,放假去乡下外婆家度假时,要一个人坐大概8小时左右的长途汽车。我的旅程,从童年的时候就已经展开。窗外流动的景色,总是让我心神荡漾。再小一些时候,我独自走到郊外,常常因为走路而迷失方向。我总是在渴望走出去。一个人血液里的东西,真是很难抑制。就像生死一样。 那次我和父亲在清明时去扫墓,是父亲深爱的爷爷。那大概是我们为数不多的共同旅行的经验。我问了他一个问题。人死后是否有灵魂存在。父亲说,他相信亲人去世之后,依然常常会回到活着的人身边,只是我们看不到。那种关怀,那种爱,是一直存在的。不会消失。这是父亲的回答。后来,他也离开了我。 我希望有一天,也能够带着自己的孩子,在清明去看望父亲的墓。如果有能够流转下来的爱,也只在于此。可有时候,我又想,也许我的一生,都只会一个人生活。父亲曾经走遍了全中国。他是极度热爱工作的人。也是一个感情封闭的人。有时候,不知道表达感情的人,只能走很长很长的路。这样,他不会被自己的激情堵死。所以,我和他一样地远行。 在夜行的车上,我想到,我要一个安静的男人。想让他有温暖的眼睛和温暖的手。可是这会多么的难以寻觅。你可以找到身份,找到目标,惟独温暖很稀少。那些很多年前像花期一样的恋爱,那些人,如今看来,其实都是一场不自知的旅行。 只是为了寻找一点点温暖。就这样不断地告别。始终找不到自己心里幻觉中的东西。他们就像旅行夜车上的乘客,起起落落,失散在未曾天亮的村庄。 而我的旅途却依然继续。 Unit 1 行走,行走栀子 我在上海,接母亲来北京和我同住。她带着放暑假的19岁弟弟一起来。这是在父亲离开之后,我的生命中所剩余的,最重要的两个人。 是炎热的下午。母亲乘坐的高速大巴刚刚抵达。她穿着碎花的细软棉布裤子,白色钩针短袖上衣。身边一大堆的行李。弟弟抱怨,买着那么多的海鲜干货,怕你在北京吃不到。还带了很多零食,仿佛要去春游。母亲在旁边略带天真地笑。 在穿过车流疾驶的马路时,我紧紧攥住她的手。她的手温软而干燥,手指上依然戴着两三枚戒指。母亲在年轻的时候,一直都喜欢旗袍和珠宝。50岁的时候,也是如此。买的是晚上6点的软卧火车票。父亲走后,母亲的身体开始一蹶不振,失眠,头晕,眼睛流了太多泪,看书要开始戴眼镜,也害怕坐飞机。 童年的时候,她总是独自带着我去电影院看电影。她一直很寂寞。曾经她是这样聪慧丰盛的女子。明眸皓齿,漆黑发丝,以及近乎残酷的倔强。这些她后来都给了我。父亲和她之间的感情,始终很淡。他们像大部分的中国夫妻,在责任感和彼此依赖的惯性中共同生活了30年。30年后的母亲,在开始苍老的时候,却突然孤独。 有时候我会觉得你父亲还是在。不能相信他就这样丢下我不再管。母亲轻声地对我说。我点头。深夜母亲独自一人,躺在充满了回忆的空落落的房间里,总是听到父亲用钥匙开门的声音。很多往事都只属于她自己。身边的人可以有陪伴,却不会得到任何安慰。 这样的孤独我能够感知。但什么都不能够为她做。 很干净的卧铺。一家三口人占了几乎全部的床位。母亲随手拎着的小包里插着一朵洁白的栀子,带着青翠的绿叶。这是母亲最喜欢的花。夏天盛开的时候,有馥郁醇厚的芳香。乡下外婆家的院子里,就有一棵很大的栀子树。母亲倒空了一个矿泉水的瓶子,让我去灌自来水,把花朵插起来。花瓣已经有点蔫黄,但芳香依然充盈了整个狭小的房间。 在火车颠簸的夜色中,母亲睡得很熟。弟弟在上铺打开电视,戴着耳机看电影。我靠在枕头上倾听着母亲的呼吸。这是难得的一家人团聚的时刻,惟独缺少了父亲。心里温暖而又黯然。 一整夜的黑暗中,栀子花都在吐露着芬芳。 母亲在16年前曾来过北京。这次来,只因为她的女儿客居在此。我带她去故宫,给她拍照片。透过镜头看到的母亲,面容里有憔悴的优雅。她站在那里的样子,身体微微有些僵硬。照相机后面的我眼含热泪。 我不能解释这种感觉。仿佛每一个时刻都会成为最后。就像父亲在机场等待着我晚点了的飞机。我拎着包走到出口处,看到他的笑容。这样的回忆是会让人对所有的世间情意灰冷。因为最好的已经失去。 我们又坐在广场上看孩子们放风筝。暮色的天空一片金红。我把手搭在母亲的后背上,偶尔轻轻地抚摸她。母亲一直淡淡地笑,但我知道她有我和弟弟在身边,这一刻她很好。她也曾对我说,想起父亲来心里疼痛难受。我却不愿意告诉她,深夜失眠的时候,想起父亲的脸,去卫生间用冷水洗澡,对着镜子泪流满面。 这样的想念。只因为心里的爱。 15岁的时候,在整个动荡不安,桀骜不驯的青春期里,一直对家庭和父母充满叛逆和反感。10多年之后,在时光中辗转反侧,经历了诸多人情冷暖和世态炎凉,逐渐明白父母对自己的爱,是唯一不会有条件和计较的感情。但他们却已经苍老,并开始离去。 我一直都在想,我们应该如何才能获得,一种最为持续和长久的温暖。于是我开始渴望有一个孩子。在父亲离开后。深夜和母亲一起睡在我北京公寓里的大床上,看到母亲变胖的身体。她年轻时曾这样苗条结实。美丽的躯体蜕变出两条生命。这是不惜代价的彻底的感情。 每一个女人都会这样做。这是她们共同的幸福和痛苦。而我亦同样渴望。 世间如此寂静而漠然。而我们却要获取深爱。 陪母亲去了海淀堂做礼拜祷告。她开始和外婆一样信奉基督教。我是喜欢她能够归属宗教的。我们坐在木椅子上听牧师布道,然后站起来一起唱赞美诗。窗外是北京明亮干燥的阳光,和绿树阴中清脆的鸟鸣。母亲说,如果每个星期天你都能陪我一起去上教堂,就好了。我说,会的。以后你是要和我一起住的,我要照顾你,到老。 带她去最好的餐馆吃饭。母亲不管到哪里,点的总是蔬菜。她只爱吃清淡简单的食物。又带她去百货公司,给她买资生堂的护肤品,买她喜欢的绣花鞋和真丝连身裙。母亲都收下了。回到家里,却硬要塞给我两千块钱。我们差一点又吵起来。 一直是彼此相爱的,但因为个性太相似,比如总是不愿意麻烦别人,总是不让自己亏欠别人哪怕一点点,总是倔强,总是太过为别人考虑……所以,在太长久的时间里,我们总是分开的,不在一起。 因为弟弟要提前补习,他们很快要回去。终于说服母亲坐飞机。只要两个小时就可以到家。路上一直劝慰她,坐飞机不是想象中的那么可怕。到了更年期的母亲,有时候是会像孩子一样天真而唠叨。 母亲穿着碎花的真丝连身裙,拎着随身小包,戴着耳环。入了安检之后,在那里抬起头寻找登机口的指示牌。我踮着脚一直张望,看到她沿着正确的方向去了,放下心来。母亲在转弯处又回过头来寻找我。我们彼此挥了挥手,母亲笑,然后离开。 我往回走,穿越喧嚣嘈杂的机场人群,终于难过地流下泪来。 我们只在一起共度了7天。她回家的时候,父亲离开,刚好两个月。 Unit 1 行走,行走赤道往北21度 在河内没有春天的存在。即使在3月,深夜的空气中依然有烈日留下的灼热气温。人声鼎沸的餐馆灯光闪耀。大片的绿树在路面投下斑驳的阴影。当摩托车汹涌而过时,刺耳的呼啸把整个城市的倒影破碎分散。 隔壁房间来自利物浦的英国佬说,这是一个Crazy City。喧嚣的无法停息噪音的城市。包围着这个城市沸腾现场的是一种潮水般的声音。各种国籍的人发出来的英语发音,英国人,法国人,日本人,西班牙人,美国人,瑞典人。摩托车的轰鸣整日整夜。缓慢宛转的越南语交织在一起好像树林刮过的微风。CD店的劣质音箱轮番播放哀怨的越南情歌。戴着斗笠的车夫慢慢踩动着高大的三轮车,在拐角处敲动丁冬丁冬的铃声…… 到最后,你会有一种幻觉,以为这种声音,是存留在你大脑皮层里的属于前生的记忆。 它的声音永远都没有办法停息。就像大海。 可是你却极喜欢。 你记得抵达的第一天。大巴车把你们停在还剑湖的附近。始终沉默不语的日本孩子,北欧女孩的皮肤像白麻布,穿着橘红色棉袜子的美国男人……所有的人扛着自己的巨大背包,一下子就像露水一样,消失在阳光下的大街上。 站在Old Quarter的街口,看到四面八方的小巷像迷宫一样在眼前展开:一间一间斑斓迷离的小店铺紧密地凑合在一起,家庭旅馆高耸狭窄的小楼如同积木,肮脏陈旧的露台开出艳红的大簇花朵,网吧,药店和酒吧的英文广告…… 那么多的人。潮水一样的人群涌过不同肤色和发色的脸。在这里,你不再带着自己的历史和过往。你可以重新开始。所以,我们会对旅途上瘾。 你会用你一生来记得这座前生的城市。 在河内的时光。一朝一夕。拖延至一生那么绵长而令人惆怅。 住的小旅馆沿街。你从没有这样沉实地在异乡的城市里熟睡。睁开眼睛的时候,透过法式木格子窗,看到天色发白。热带的早晨的天空,有一种亮丽干燥的玫瑰紫。街上很早就有人出现,扫垃圾,卖鲜花和蔬菜,摩托车飞驰,孩子们光着脚疯跑,狗吠……空气中有清凉的树叶和茉莉的气味。 这样的早晨不是在故乡,不是在上海,也不是在北京。是属于前世。 在房间的小浴室里洗头发。用手心盛了冷水扑在脸上。然后穿着旧的棉布衬衣,光脚穿一双人字拖鞋,慢慢走下越南家庭旅馆狭窄的回廊,来到庭院。 庭院里都是热带的花树。他们养大个的短毛的狗。温顺而漂亮的狗。要一份早餐。新鲜的柠檬汁及法式面包。抽烟。阅读河内到处兜售的英文小说盗版书。看逐渐热烈起来的正午的阳光,一点一点地,从树阴的缝隙间转移到手背上。皮肤渗出细密的汗水。 有笑容羞怯眼神明亮的越南女孩靠近。顶着藤篮兜售清晨刚摘下来的茉莉花。清香洁白的花瓣上留着露珠。也不说话,只是微笑着看你。她的笑容。 不知道什么样的生活可以叫它为醉生梦死。 每天什么都不做。 每天都在街区的小巷子里流连。 看他们的店铺。一条街一条街泛滥着的物质色彩和气息。鞋子,奶粉,衣服,CD,手工艺品,皮革,乐器,丧葬用品,婚纱,寺庙,酒吧,买牛肉米粉的小吃摊……旅行者和当地小摊贩穿行其中。结实苗条的越南女子,戴着椰壳斗笠,挑着扁担,箩筐里装着深紫色烂熟的桑葚。兜售香烟和打火机。还有大叠大叠在胸前堆起来的盗版英文书,大部分是LP的旅行书和有关越南战争的小说。她们的笑容总是如水一样的安静。 晚上有吊满鱿鱼干的小木车来回走动。用炭火烤,压成薄薄的一片,卷着番茄辣酱吃。卖水果的,提前削皮洗净,堆在玻璃柜子里。菠萝,牛奶果,番石榴,火龙果,芒果……按照顾客的喜好,装进塑料袋里,加上冰块,还会附送一小盒酸甜微辣的调料。 走累了,挑一家小餐厅坐下。有三明治和意大利面。有人在桌子边一边喝冰冻可乐一边看旅行书,选择午后继续行走的路线。临街的大树古老苍翠,浓郁的枝叶遮住了对面的阳台。那埃及蓝的百叶窗敞开着,挂着鸟笼,点着的香还升腾着袅袅的白烟。 黄昏的时候,看到St. Joseph Cathedral。暮色笼罩了这位于十字路口的陈旧建筑。黑色雕花铸铁栏杆后面,有几个孩子在清凉的空地上游戏。他们光着脚,自由自在地踢毽子,奔跑,尖叫。黑发披肩的漂亮小女孩像一条放肆的小鱼,上窜下跳。凝望她。凝望童年的天堂。 离开教堂,随便地挑了一条有落日照耀的路。街边是高大的绿树,细碎的叶片在风中飘落如雨。闻到咖啡的浓香,原来经过了Moca Caf帯U馐荓P上推荐过的上好咖啡店。生意这样兴旺的咖啡店。服务生都是年轻而有礼貌的男孩。老板娘坐在收银台边,穿着黑色越南丝衣服的女人,戴银耳环,盘髻,神情坚强。 临街的落地窗,没有玻璃,木窗都被大大地推开了。有花纹古典的吊顶,水晶吊灯,古朴的木桌子和沉重无比的木椅子。旅人在里面落脚,看报纸,聊天。有欧洲老男人,拿着厚本的小说在阅读。 要了越南咖啡。端上来的热咖啡浓郁而苦涩。 晚上你又饿。走在小巷子里寻找吃牛肉米粉的小摊。糯滑的米粉,脆薄的牛肉片,加上一盘翠绿的野菜叶子,配一叠柠檬片。摊主是两个越南妇人,随身带着褐色大狗。坐在小凳上围着低矮的木桌子吃。点着蜡烛。用手抚摸狗脖子。它们总是这样的温顺。网吧里坐满写电子邮件的异乡人。他们放音乐。 走过街角拐口,有一帮欧洲男人穿着短裤坐在小板凳上喝越南茶。茶摊点着织锦灯笼。粉紫,绛红的灯笼。在夜色中闪烁昏暗的光亮。 这样的凌晨。两点钟。你听到木拖鞋敲在石板路上的声音。天空中有繁盛的星光。 你要以这样的方式记住它。屏住呼吸,闭上眼睛,侧耳倾听。 你要记住的河内。就是这样。 Unit 1 行走,行走照片 照片里最多的就是街道。巷子。旧房子。儿童。花朵。天空。树。还有河流。你也拍摄类似于歌剧院、昂贵酒店之类华丽隆重的建筑,但它们好像是一幅油画,虽然美,但不真实。你喜欢陈旧的残缺的刻满岁月痕迹的街道和房子,喜欢每一个平民大众,街头小贩脸上反映出来的生活,喜欢热带阳光下所有沸腾着的颜色,形态,触感和气味。好像沉浸在一条光影闪烁的喧嚣的大河里。灼热的阳光照射在额头上。大风吹过。一切完美无比。 Unit 1 行走,行走独自醒来 会安有很多裁缝店和灯笼店。临街的小店铺紧紧密密地拥挤在一起,都是陈旧的木结构古建筑。从外向里望,幽暗的小房间里,排满了绮丽光滑的绸缎。各种典雅的花纹和颜色。 夜色弥漫的时候,河边的酒吧和餐厅就亮起织锦缎灯笼,倒映在黑暗的河流中。 石板路窄窄的。有安静的大狗。孩子们总是快乐的,光着脚在跑步。树上清香的白花落下来,踩上去能够感觉到黏稠丰盛的汁液。 就是在这样的夜晚,你想起他来。想起他曾经对你说过,你们要去一个这样的小镇生活。 但是当你在这里的时候,他不在你的身边。 买了一双藏蓝的缎子拖鞋。1美元。马上脱下球鞋,光脚穿了上去。脚趾获得了解放,令人快慰。又买了暗红色越南丝上衣,是繁复的牡丹图案。还是穿着沾染一路尘烟的肮脏粗布裤子。把扎着发辫的头发放下来。第一次感觉到自己的头发已经那么长,厚而漆黑,像一把海藻。即将要垂到腰际。 去河边的餐馆吃那里最有名的一道菜。用芭蕉叶蒸的鱼。 还有清蒸的(又鸟)肉,蘸上特殊的调料,酸而清凉。有一种当地土产的野菜,是翠绿鲜嫩的叶子,放在舌尖轻嚼,微微带着涩,若抹上柠檬汁,却透出隐约的甘甜。因为太喜欢越南清淡新鲜的食物,所以放纵自己,成为一个不节制的暴食者。 把盘子里的食物全部吃完。吃得那么认真而酣畅。 你已经很少想起孤独。 孤独对你来说,是不可说不可承认不可体会的一种存在。它已经不再需要任何暗示或原因。因为它变成了空气。变成血液流动的声音。变成触目所及的时光和回忆。变成了黑暗。 它不再和关爱、朋友、爱情有什么关系。也不再是一个词语。 那是一种绝地的处境。 黄昏的时候去看日本桥。会安是一个古旧的小城镇,很容易就能东南西北地走上一圈。Thu Bon River顺着小镇流过。始终是绿的,缓慢的,寂静的。在码头边有几个鬼佬在拍落日。那血红的浑圆的硕大的夕阳,停留在浓绿的椰树林边,衬着河水,渔船和农居的炊烟,如同越南手工刺绣的画屏。 站在一边点了一枝烟。一个穿着麻布衬衣的法国男人,趴在地上,想绕过电线杆子拍到一个完整的画面。你的相机是自动的,所以那张照片报废了。 想起有人曾对你说,每年你至少要让自己看到两次日出。海边或者高山顶上。你一直记得他的脸。像煤炭一样低沉而灼热的眼睛。他是一个在路途上认识的男人。 在华山顶上看过日出。太早起床,山路都还是黑的,树枝上有冰冷的露水滴下来,空气刺骨凛冽,冻得骨头哆嗦。在山路上奔跑。山顶的大岩石上聚集着那么多的人。可是太阳出现的时候,每个人只是劈里啪啦地拍了几张照片,一轰而散。太阳刚出生的时候,是这样的刺眼和紧张。 随着经历的增加,越来越不喜欢付出代价去做无实质意义的事情。形式已经不需要了。成熟就是不断的抛弃形式去看穿本质。于是心就是这样,走在年龄的前面,老得这样快。与其要牺牲睡眠,顶着冷风,去看一场平淡的日出,更喜欢随性路过的时候,邂逅一场日落,并且独自站着凝望它很久。 坠落之前的太阳充满了从容,结局已经在眼前,夜色即将来临。夜晚相对于光天化日,更能给你带来愉悦。因为那是可以盛容梦魇的时间。 每个地方的日落都不一样。在新疆的草原上看过华美的沉醉般的落日。也曾在北京东三环的过街天桥上,看到春天的风沙后面,苍白而狰狞的夕阳。那是让人惊叹的一幕,太直接太恶劣,犹如生活的面目。 可是在会安,在离北京如此遥远的一个异国小镇里,你看到的是一轮沉静如水的夕阳。它让你无声无息。 一枝烟抽完,兜转身去,去找你的日本桥。 日本桥在暮色深浓中露出优雅的拱形轮廓。它已经有了过百年的历史。廊桥式的造型,是为了在风雨天里给过往的路人暂时遮挡。走上去。古老的石板湿润而苍翠。一寸一寸的幽凉。有人点着香。有念经的声音。有小小的石雕佛像。我们过桥,是为了从此岸到彼岸。 我们的一生,原就是这样走在一条从此地到彼方的桥上,并没有其他去处。可是依然有很多人洋洋自得,以为能够控制结局。 想坐下来,看着窗外的暮色夕阳。可是寂寞突然袭击而来,没有让你停留下脚步。 你很清楚,你很少想起孤独来。能让你有感觉的,现在只是寂寞。比如在一个女人最美好最沉静的时候,她爱的,和爱她的人,不在身边。 会安的小旅馆,走廊里挂着红灯笼。 那个房间是喜欢的。刷着斑驳粉漆的墙壁,黑色铸铁单人床,垂下雪白的纱幔。卫生间贴黑色瓷砖,有分枝的小壁灯。对。那是一个像在欧洲小镇里的旅馆房间。越南人设计给鬼佬住。房间外面是游泳池。有长而弯曲的走廊。 在小旅馆的房间里,你洗澡,喝水,打蚊子,看英文小说,失眠,就好像在北京的生活。一如既往。只是你不再写作。你带了一个小本子。是一个黑封面的硬皮小本子,在越南长途的旅行中,用圆珠笔或铅笔在上面写日记。写零落的诗句。画画。惟独不写作。 你的写作不是那样的。写作需要把自己关在封闭的房间里,对着电脑,白天也拉严窗帘,开着台灯,就这样日日夜夜地写。直到接近死亡的幻觉。写作是一种疾病。 你在异乡的小镇会安,深夜里失眠,独自醒来。看到窗外走廊下面的红灯笼。 Unit 1 行走,行走日落 从金边开往吴哥的快船。 清凉的早上,椰林和村落刚刚从沉睡里清醒过来。 湄公河广阔而平缓,一直延伸到天际。天空有灰红色的厚重云层,夜里刚下过一场雨,空气很湿润。太阳还没有充沛的力量冲破云层,只是在云缝间渗漏出橙色的亮光。 鬼佬们把行李放在船舱里,然后纷纷爬上船顶的甲板,准备日光浴。中午的太阳会灼烈起来,他们像烤面包一样,把身体均匀地烤成小麦色。船突突突地开动,越来越快,猛烈的风扑面而来。河岸上有大树,树下的孩子,跳跃着举起手挥舞,看得清楚他们脸上天真的笑容。也许他们一辈子都走不出自己的土地,这些来自另外世界的来客给他们日复一日的生活,带来了新鲜的感受。船上的人也挥手回应。 船又经过一片河流之中的平原。大群的白色飞鸟低低地盘旋,然后掠过田野,飞向天边。 在金边,你住在Narin Guest Hotel。 这个城市里已经很难找到这样干净的小旅店。一楼有小厨房,电视里播放泰国精美的广告。二楼是一个大露台,放着宽宽的木头桌子和高背的木头椅子,可以在这里喝酒,吃饭,乘凉。厨娘会做好吃的咖喱(又鸟)蔬菜饭,用酸奶和香蕉,调出清凉醇浓的饮料,嚼在唇齿间,都是小冰粒,发出干脆的声响。 客房的木床,厚而结实,枕头套是用动物图案的棉布做的,缝着荷叶花边。好像是儿童的睡房。 鬼佬们光着脚在木楼梯上走,店里养着很多狗,最小的才两三个月,悄悄地靠近人,趴在旁边津津有味地舔着女孩的脚趾。门外就是恶劣的沙石路。金边的很多街道都是这种高低不平的极其粗糙的沙石路,摩托车开在上面,飞沙走石,不停颠簸。在曾经的时光里,这个城市被暴力,战争,屠杀轮番血洗。它的痊愈需要时间。而男人们已经有了一张坚硬忍耐的脸。那种捂着伤口般的坚持。看过鲜血的人们,记得了血的气味。虽然他们只是沉默。 半夜睡不着,你光着脚走到露台上抽烟。那里还有人在。一群法国男人围着桌子在讨论旅行的路线。有一个台湾男孩,独自坐在角落里安静地读小说。月光很皎洁,洒在露台上像倾倒的河水。巨大的风扇缓慢地转动着。楼下的电线杆下,摩托车仔聚在一起聊天。 你想起越南。同样都是经历了战争和被殖民的国家,越南柔和沉着。而金边是盛容着悲情的城市,似乎永远无法复原的茫茫无着。而且,它这样的硬。 在“在赤柬博物馆”里,被作为象征性图片的,是一个坐在刑具上的妇女照片。即将刺穿脑壳的铁针顶在后脑,死亡已经逼近。而怀里的幼儿在安睡。她面容上的那种沉静。深入骨髓。丧失了所有的恐惧和悲哀。不。只有当我们对生有强烈的渴求时,才会有恐惧。只有当我们回味着快乐的去而不返时,才会悲哀。而在屠杀中,很多亲人、孩子、无辜的人都死了。世界已经堕入黑暗的地狱。生,是这样脆薄的一张纸,放在眼前轻轻地撕裂。只有绝望。 你并不想在这个城市里久留。在河岸边,你看到一个时髦的服饰店,装饰犹如巴黎街头的店铺,只售卖绸缎和纱罗制作的衣服。一根普通的玉石项链,标价是110块美元。摩托车仔告诉你,这是一个使馆夫人开的店,那些贵妇闲来无事,于是自己设计一些衣服兜售。 而在店的旁边,是一个在建筑楼房的工地。正午的烈日下,妇女和男人们用棉布头巾包裹住脸,在那里搬砖头。有的人太累了,就蜷缩在墙角的阴影里。瘦小黝黑的女孩子赤裸着上身,怀里抱着没有穿衣服的小孩子,飞快地走过街头。她找不到可以乞讨的人。一双漆黑的大眼睛,冷漠至极。 漂亮的西餐厅里,一顿午餐的价格不菲。而在郊外,大批的人生活在草棚子里,一碗一桶都放在里面,全家五六口人,挤着一张破草席睡。民众们像昆虫一样地生活着。这样的贫穷,几乎如同宿命。所以,和尚最受尊重。宗教变成了唯一精神上的安慰。他们把希望寄托在来生。 你不想久留。因为你什么都做不了。你只是一个旅行者,至多用相机拍下一些镜头。最终你几乎无法拍照片,因为你不愿意用镜头对准那些苦难中的人。他们无辜而不自知的眼神,会让你觉得惭愧。你什么问题都解决不了。施舍也不可以。沉默地转身离开。这是你唯一能做的。 后来,你回到北京,偶然在大街上路过一家餐馆,看到一大帮乞丐涌出来,显然刚吃饱了饭,并且手里拎着一包旧衣服旧被子之类的礼物。有数个衣着摩登的人混杂在其中,显然他们组织了这次表演,并用DV尽数拍下。他们一直在拍,拍着这帮可怜的人欢喜盲目的样子。 一个年老的乞丐,他扛着一堆破烂,穿过人潮汹涌的街头,飞快地消失。他将重回他的生活,一如既往,不会得到任何改变。那时候你非常想走上去把那个拍DV的人手里的机器砸掉。他洋洋自得的嘴脸,让人厌恶。 那是一些真正的无家可归、身有残疾、在生命线上挣扎的人。轻视痛苦的艺术,如此虚伪。 第三天早上,你坐上了快船。你一直待在船舱里。拿着大瓶的矿泉水,喝水。船舱里坐满了人,但空气不浑浊。一对西班牙情侣坐在台阶上,互相拥抱着打瞌睡。他们恩爱的样子。中途,来自洛杉矶的黑人和一帮白人吵起架来。没有人干涉他们。而含义不明的争吵也很快结束。你给了一个穿紫衣的小女孩子一包口香糖。她这样黝黑美丽,有一双忧郁的黑色眼睛。她把口香糖爱惜地插在自己的小包里。是这样爱惜地在咀嚼。 漫长的航程,没有吃午饭。你觉得非常疲倦。 船到达码头的时候,各旅馆的小船已经在河中开始招揽客人。码头破旧不堪,石子路,烈日,肮脏的小摊贩,到处是苍蝇。太多的苍蝇。浑浊的黄色河流臭气熏天。有很瘦很黑的男人光着上身在里面捞死鱼。路况非常差,沿途是用树干和茅草搭建成的居住棚。小而简陋,几乎无法遮挡风雨。这是贫民的家。如果是稍微富裕一些的,就用木头结构,面积也大,家具当然更多,不会只有一些桶盆之类。 下午几乎所有的人都在家里睡觉。男人,女人,孩子。没有任何娱乐,也无法干活。这里没有电,没有自来水,没有卫生设备,甚至没有狗。睡觉的帘子外面就有可能是垃圾场。他们的生活,是这样的。而车子经过的道路,还有的是让人难忘的广阔的苍翠的原野,大片的树林和沼泽里鲜艳的睡莲。蓝天白云舒展寂静。大自然以永恒的沉着观望着人类的贫困和走投无路。 吴哥所在的Siem Reap是一个干净的小城,因为是旅游地,建设要比金边更好一些。你住的是Narin的连锁旅馆。旅馆很新。一楼的餐厅里晚上放美国电影。一帮鬼佬就在那里看电视,喝啤酒。天气很热,房间没有空调。你晚上下楼来喝冰冻柠檬汁,吃一盘蔬菜炒饭。有新鲜的西瓜。旅馆里的人都是同一个家族的,有的做招待,有的做厨师。他们熬米粥喝。礼貌温和的服务。 你一遍又一遍地洗澡。热。炎热让人有时候无法呼吸。 吴哥,没有什么可说。很多人来柬埔寨,只是为了吴哥。你不是。你一直都在观看。你的旅行,和他们不同。你也不和别人说话。你发现长期独自一人在家里工作的生涯,已经让你丧失了对语言的兴趣和动机。当然,你也并未觉得这有什么不对。 你唯一记得的,是吴哥窟幽暗悠长的石头走廊里,穿梭进来的午后的阳光和清凉的风。挺立的石柱后面就是青翠的树林和烈日下的草地。鸟群飞过天空,能够听到鸟声和树叶落地的啪啪声。就是这样的声音。 你走一会,就在石头上坐下来。休息。听风。这样清凉而古老的石头。石头上有雕刻。当人们想留住一些永恒的时候,就会想到雕刻。而雕刻在呈现那些形象的时候,所有的悲喜却早已经灰飞烟灭。 所有的人都想去巴肯山上看一看日落,因为据说在那里看到的日落是全世界上最美的。于是,黄昏的时候,大群的人开始攀爬这座石头林立的山坡。山顶的平地上已经坐满了人。几乎是全世界人种的大聚合。但是太阳被浓重的云层遮住。留下的,只是一片逐渐被暮色吞没的平原。 接连两天,你都没有看到日落。全世界最美的日落,也许就是应该在很少的机会里被很少的人看到。它应该神秘而出没无常。你想起来你的小说。你觉得你以后会写一本小说。小说会有这样一个结尾。一个没有看到日落的人。一个无法实现的约定。我们的生活,原就是为期待而延续着,为失望而忍耐着。 一个中国女子雇了一个摩托车仔的车,让他带她游吴哥。那是一个英俊的柬埔寨年轻男子。他们有三天的时间,一直在吴哥的丛林和平原里穿行。曾经有一个下午,是在一个游人稀少的小寺庙里, Banteay Samre。里面完整地保留着古旧的台阶,屋檐和墙壁。还有和尚敲木鱼的声音。3点左右,突然下了一场在干季罕见的暴雨。他们被困在走廊里。听见雨水敲打在树叶上的声音。有一个没有发生的吻。 女子最后付给了那个摩托车仔超过一倍的车钱。是因为内疚还是感动?不得而知。这是一个不会有任何开始的爱情段落。是旁听来的。很真实。那雨水的声音,是整个故事里最让人遐想的一个细节。那个吻从小说的角度来看,不发生的确是一种完美。 --------------- 本文由书本网提供下载,更多好书请访问http://www.bookben.cn/ 手机用户可访问:m.bookben.cn